漸漸要天黑了,你走進(jìn)一家美容院。
「洗頭?」
小姐把灰色*的袍子圍在你脖子上,帶你走到水池邊的躺椅,要你躺下。你累極了,躺下來,頭往后仰,然后閉上眼睛。一閉眼,父親的身體和你的身體重迭,父親的臉和你的臉重迭,你從他的眼睛望出去,又從天花板往下看見平躺的自己:喉間有一個洞,還插著管子;胸上手上連著管子,眼睛睜得大大的茫然而空洞,你漂在死亡的水面上,正要沈沒的一剎那……受不了壓力了你突然睜開眼睛,看見黑色*的水管布滿整個天花板。
「不要動,」一雙手從后面把你按下,「還沒完!
你試圖放松,將緊繃的肩頭放下,眼睛再度閉上……
現(xiàn)在臨終中-陰-已降臨在我身上
我將放棄一切攀緣、欲|望和執(zhí)著
毫不散亂地進(jìn)入教法的清晰覺察中
并把我的意識射入本覺的虛空中
當(dāng)我離開這個血肉和合的軀體時
我將知道它是短暫的幻影
因此,把死亡的那一刻想成心靈的陌生邊界區(qū),一個無人的荒地,在它的一邊。當(dāng)我們終于從界定和主宰自己的身體中獲得解脫時,一生的業(yè)相就整個結(jié)束了,但未來可能會產(chǎn)生的業(yè)卻還沒有開始結(jié)晶。
你洗臉,刷牙,擦-乳-液,梳頭發(fā),剪指甲。到廚房里,煎了兩個蛋,烤了一片面包,一面吃早點,一面攤開報紙:伊拉克戰(zhàn)事,蘇丹戰(zhàn)事,北韓核子危機(jī),溫室效應(yīng),煤礦爆炸,藍(lán)綠對決,夫妻燒炭自殺……你走到陽臺,看見一只孤單的老鷹在空中遨翔,速度很慢,風(fēng)大獵獵地?fù)伍_它的翅膀,海面的落日揮霍無度地染紅了海水。
睡前,你關(guān)了手機(jī)。
11
喂──今天好不好?
她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你要注意一下,我覺得她最近講話有點牛頭不對馬嘴,
月亮升到海面上的時候,你坐到計算機(jī)前,開始寫:
我們的父親,出生在一九一八年的冬天。
然后腦子一片空白,寫不下去。你停下來,漫游似地想,一九一八年的世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大戰(zhàn)剛剛結(jié)束,俄國剛發(fā)生了革命,段祺瑞向日本借款,「欣然同意」將山東交給日本。日本大舉進(jìn)兵海參威。兩千萬人因流感而死,中國有全村全縣死光的。那,是一個怎樣的冬天啊。
我們不知道,這個出生在南岳衡山腳下的孩子是怎么活下來的。湖南的冬天,很冷;下著大雪。孩子的家,家徒四壁。
我們不知道,七歲的父親是怎么上學(xué)的。他怎么能夠孤獨地走兩個小時的山路而不害怕?回到家時,天都黑了。
我們不知道,十六歲、稚氣未脫的父親是怎么向他的母親辭別的;獨生子,從此天涯漂泊,再也回不了頭。
我們不知道,當(dāng)他帶著憲兵連在兵荒馬亂中維持秩序,當(dāng)敵人的炮火節(jié)節(jié)逼近時,他怎么還會在夜里讀古文、念唐詩?
我們不知道,在一九五零年夏天,當(dāng)他的船離開烽火焦黑的海南島時,他是否已有預(yù)感,從此見不到那喊著他小名的母親;是否已有預(yù)感,要等候四十年才能重新找回他留在家鄉(xiāng)的長子?
我們不知道,當(dāng)他,和我們的母親,在往后的日子里,必須歷盡千辛萬苦才能將四個孩子養(yǎng)大成*人,當(dāng)他們?yōu)槲覀兊膶W(xué)費必須低聲下氣向鄰居借貸的時候,是不是曾經(jīng)脆弱過?是不是曾經(jīng)想放棄?
我們記得父親在燈下教我們背誦「陳情表」。念到高齡祖母無人奉養(yǎng)時,他自己流下眼淚。我們記得父親在燈下教我們背誦「出師表」。他的眼睛總是濕的。
我們記得,當(dāng)我們的母親生病時,他如何在旁奉湯奉藥,寸步不離。
我們記得他如何教我們堂堂正正做人,君子不欺暗室。我們記得他如何退回人們藏在禮盒底的紅包,又如何將自己口袋里最后一迭微薄的錢給了比他更窘迫的朋友。
我們記得他的暴躁,我們記得他的固執(zhí),但是我們更記得他的溫暖、他的仁厚。他的眼睛毫不遲疑地告訴你:父親的愛,沒有條件,沒有盡頭。
他和我們堅韌無比的母親,在貧窮和戰(zhàn)亂的狂風(fēng)暴雨中撐起一面巨大的傘;撐著傘的手也許因為暴雨的重荷而顫抖,但是我們在傘下安全地長大,長大到有一天我們忽然發(fā)現(xiàn):背誦「陳情表」,他其實是在教我們對人心存仁愛;背誦「出師表」,他其實是在教我們對社會心存責(zé)任。
兄弟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仁愛處人、忠誠處事,但是那撐著傘的人,要我們辭別,而且是永別。
人生本來就是旅程。夫妻、父子、父女一場,情再深,義再厚,也是電光石火,青草葉上一點露水,只是,在我們心中,有萬分不舍:那撐傘的人啊,自己是離亂時代的孤兒,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別人。兒女的感恩、妻子的思念,他已惘然。我們只好相信:蠟燭燒完了,燭光,在我們心里,陪著我們,繼續(xù)旅程。
在一條我們看不見、但是與我們的旅途平行的路上,爸爸,請慢慢走。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你正要將寫好的存入文檔,一個鍵按錯,突然冒出一片空白。趕忙再按幾個鍵,卻怎么也找不著了;文字,被你徹底刪除。
12
喂──今天好嗎?心經(jīng)寫了嗎?
太久沒寫字,很多字都不認(rèn)得了。
試試看,你試試看。
這是他十六歲時離開的山溝溝里的家鄉(xiāng)!笎奂骸挂糁鴥蓚羅筐到市場買菜,市場里剛好有人在招少年兵,他放下扁擔(dān)就跟著走了。今天你們帶他回來,剛好是七十年后。
兩個人在門前挖井。一個人在地面上,接地面下那個人挖出來的泥土,泥土用一個轆轤拉上來,傾倒到一只竹畚箕里,兩個滿了,他就用扁擔(dān)挑走。很重,他搖搖晃晃地走,肩頭被扁擔(dān)壓出兩條肉的深溝。地面下那個人,太深太黑了,看不見,只隱隱聽見他咳嗽的聲音,從井底傳來!溉彼固敉恋娜藲獯卣f,「兩個多月了。沒水喝了!
「你們兩個人,」你問,「一天掙多少錢?」
「九十塊,兩個人分。」
「挖井危險啊,」你說,「有時會碰到沼氣!
那人笑笑,露出缺牙,「沒辦法啊!
灰撲撲的客運車卷起一股塵土而來,停住,一個人背著一個花圈下了車。花圈都是紙扎的,金碧輝煌,艷麗無比,但是輕,背起來像個巨大的紙風(fēng)車。鄉(xiāng)人穿著洗得灰白的藍(lán)布掛,破舊的鞋子布滿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