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你今天怎么樣?
牙齒痛。不能吃東西。
有沒有出去走路?睡得好不好?
不知道是怎么來到這一片曠野的。天很黑,沒有星,辨別不出東西南北。沒有任何一點塵世的燈光能讓你感覺村子的存在。夜晚的草叢里應(yīng)該有蟲鳴,側(cè)耳聽,卻是一片死寂。你在等,看是不是會聽見一雙翅膀的振動,或者蚯蚓的腹部爬過草葉的窣窣聲,也沒有。夜霧涼涼的,試探著伸手往虛空里一抓,只感覺手臂冰冷。
一般的平原,在盡處總有森林,森林黝黑的棱線在夜空里起伏,和天空就組成有暗示意義的構(gòu)圖,但是今天這曠野靜寂得多么蹊蹺,聲音消失了,線條消失了,天空的黑,像一洼不見底的深潭。范圍不知有多大,延伸不知有多遠,這曠野,究竟有沒有邊?
眼睛熟悉了黑暗,張開眼,看見的還是黑暗。于是把視線收回,開始用其它的感官去探索自己存在的位置。張開皮膚上的汗毛,等風(fēng)。風(fēng),倒真的細細微微過來了。風(fēng)呼吸你仰起的臉頰。緊閉著眼努力諦聽:風(fēng)是否也吹過遠處一片玉米田,那無數(shù)的綠色*闊葉在風(fēng)里晃蕩翻轉(zhuǎn),刷刷作響,聲音會隨著風(fēng)的波動傳來?那么玉米田至少和你同一個世代同一個空間,那么你至少不是無所依附幽蕩在虛無大氣之中?
可是一股森森的-陰-冷從腳邊繚繞浮起,你不敢將腳伸出即使是一步──你強烈地感覺自己處在一種傾斜的邊緣,深淵的臨界,曠野不是平面延伸出去而是陡然削面直下,不知道是怎么來到這里的,甚至退路在哪里,是否在身后,也很懷疑,突然之間,覺得地,在下陷……
你一震,醒來的時候,仍舊閉著眼,感覺光刺激著眼瞼,但是神智恍惚著,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哪一個國家,哪一個城市,自己是在生命的哪一段──二十歲?四十歲?做什么工作,跟什么人在一起?開始隱約覺得,右邊,不遠的地方,應(yīng)該有一條河,是,在一個有河的城里。你慢慢微調(diào)自己的知覺,可是,自己住過不只一個有河的城市──河,從哪里來?
意識,自遙遠、遙遠處一點一點回來,像一粒星子從光年以外,回來得很──慢。睜開眼睛,向有光的方向望去,看見窗上有防盜鐵條,鐵條外一株芒果樹,上面掛滿了青皮的芒果。一只長尾大鳥從窗前掠過,翅膀閃動的聲音讓你聽見,好像默片突然有了配音。
你認(rèn)得了。
2
喂──今天怎么樣?做了什么?
在寫字。禮拜天回不回來吃飯?
不行呢,我有事。
你說,「不要再開了吧?」
他背對者你,好像沒聽見。抱著一個很大的塑料水壺,水的重量壓得他把腰彎下來。幾盆蘆薈長得肥厚油亮,瘦瘦的香椿長出了茂盛的葉子。到花市去買百合,卻看見這株孤伶伶不起眼的小樹,細細的樹桿上長了幾片營養(yǎng)不良的葉子,被放在一大片驚紅駭紫的玫瑰和菊花旁邊,無人理會;ㄞr(nóng)在一塊硬紙板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兩個字,「香椿」。花市人聲鼎沸,人磨著人,你在人流中突然停住腳步,凝視那兩個字。小的時候,母親講到香椿臉上就有一種特別的光彩,好像整個故鄉(xiāng)的回憶都濃縮在一個植物的氣味里。原來它就長這樣,長得真不怎么樣。百合花不買了,叫了輛出租車,直奔桃園,一路捧著香椿。
「不要再開了吧?」
他仍舊把背對著你,陽臺外強烈的陽光射進來,使他的頭發(fā)一圈亮,身影卻是一片黑,像輪廓剪影。
他始終彎著身子在澆花。
八十歲的人,每天開車出去,買菜,看朋友,幫兒子跑腿,到郵局領(lǐng)個掛號包裹。每幾個月就興致勃勃地嚷著要開車帶母親去環(huán)島。動不動就說要開車到臺北來看你,你害怕,他卻興高采烈,「走建國高架,沒有問題。我是很注意的,你放心好了。」沒法放心,你坐他的車,兩手緊抓著手環(huán)不放,全身緊繃,而且常常閉住氣,免得失聲驚叫。他確實很小心,整個上半身幾乎貼在駕駛盤上,脖子努力往前伸,全神貫注,開得很慢,慢到一個程度,該走時他還在打量前后來車;人家以為他不走了,他卻突然往前沖。一沖就撞上前面的摩托車,菜籃子里的蕃茄滾了出來,被車子碾成漿。
再過一陣子,聽說是撞上了電線桿。母親在那頭說,「嚇?biāo)懒ㄈ藝D。他把油門當(dāng)做煞車你相不相信!」車頭撞扁了,一修就是八萬塊。又過了幾個月,電話又來了;他的車突然緊急煞車,為了閃避前面的砂石卡車。電話那一頭不是「嚇?biāo)懒ㄈ藝D」的母親;母親在醫(yī)院里。煞車的力道太猛,她的整個手臂給扭斷了。
他把汽車鑰匙交給你,然后是行車執(zhí)照。黃昏的光影透過紗門薄薄灑在木質(zhì)地板上,客廳的燈沒開,室內(nèi)顯得昏暗,如此的安靜,你竟然聽見墻上電鐘窣窣行走的聲音。哥哥弟弟說,你去,你去辦這件事。我們都不敢跟他開口。他,只聽女兒的。
「你要出門就叫出租車,好嗎?」你說,「再怎么坐車,也坐不到八萬塊的。」
他沒說話。
你把鑰匙和行車執(zhí)照放在一個大信封里,用舌頭舔一下,封死。
「好嗎?」你大聲地再問,一定要從他嘴里聽到他的承諾。
他輕輕地說,「好!箍s進沙發(fā)里,不再作聲。
你走出門的時候,長長舒了口氣,對自己有一種滿意,好像剛剛讓一個驍勇善戰(zhàn)又無惡不做的游擊隊長和平繳械。
「禮拜天可不可以去同學(xué)會?」他突然在后面大聲對你說,隔著正在徐徐關(guān)上的鐵門。鐵門「匡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你想他可能沒聽見你的回答。
3
喂──吃過飯了嗎?
吃不下。
不管吃不吃得下,都要吃啊。
媽,我要告訴你今晚發(fā)生的事情。
我在朋友家,大概有十來個好朋友聚在一起聊天?飚厴I(yè)了,大家都特別珍惜這最后的半年。我們看了一個光盤,吃了叫來的「披薩」,杯盤狼藉,然后三三兩兩坐著躺著說笑。這時候,我接到老爸的電話──他劈頭就大罵:他媽的你怎么把車開走了?
自從拿到了駕照之后,我就一直在開家里那輛小吉普車,那是我們家多出來的一輛車。我就說,沒人說我不可以開啊,他就說,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晚上不準(zhǔn)開車?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經(jīng)驗不足,晚上不準(zhǔn)開車?我就說,可是我跟朋友的約會在梅縣,十公里路又沒巴士,你要我怎么來?他就更生氣地吼,把車馬上給我開回家。我很火,我說,那你自己來梅縣把車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