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往哪去?”爸爸還沒走出院子,媽媽就迎上來攔住他,“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么?你今天在家寫份報告,你那三個月的工資就算黃了?”
“晚上回來我就寫,還不行嗎?”星光下,看不清爸爸的臉,但聽得出他溫和的聲音。
“晚上,哼,回來就知道寫你那天書,然后半夜三更才上炕,跟死豬似的一躺。”
媽媽的話語中含著深深的憂怨。
“淑芬,你看你,我不是說今天就寫么?工資,三個月,黃了就黃了。錢不過是……”
“不過是糞土,對吧?哼,沒有這糞土,你就吃不上,穿不上,喝不上!”媽媽分明就要哭了。我連忙掐了夜生一把,讓他拼命地哭起來,然后高聲地叫喊:
“媽媽,快來呀,夜生掉到地上去了!”
這一招果然靈,不只是媽媽回來了,連爸爸也把酒嚇醒了大半回來了。他們沖進屋子,奔向夜生。夜生的痛感也許減輕了。所以他見爸爸媽媽不但不哭了,居然還美美地送過去一個笑。該死的、不爭氣的夜生!我預知到自己闖禍了。
媽媽一把扯過我,先是打了我一個嘴巴,我咬咬手,想哭,但還是忍住了。媽媽有個習慣,她揍孩子的時候,一定要聽到孩子拼死拼活的哭喊后,才能解恨似的邊住手邊說:
“疼了吧,疼了吧,看你以后還聽說不聽說,記疼了吧?”
見我不哭,她的怒氣就更沖了,她把我按到墻角,像大狗欺負小狗一樣地騎到我身上,用她那十根尖鐵撓子樣的手指來掐我的大腿。她很懂得打小孩子的方法,她不打腦袋,怕打得孩子不聰明。她也不擰胳膊,怕別人看見青跡而背上“狠心婆”的罪名。她善于掐孩子的大腿根,因為無論什么季節(jié),那都是一塊永遠不肯暴露本色的地方。我最恨的,莫過于她的這種打法了。所以,無論她怎樣吵,怎樣嚷,怎樣罵,動作又怎樣的兇,怎樣的狠,我依然咬緊牙,就是不哭。憑什么,憑什么總把氣撒在我身上?
爸爸來幫忙了。他一邊扯著媽媽,一邊說“淑芬,你干什么?”我此時也恨爸爸了。一個堂堂的大老爺們,為什么要低三下四?為什么他不像別人家的當家人一樣,把老婆揍得服服帖帖的?
“我讓你撒謊,說夜生掉地上了,你怎么不說夜生死了呢!”媽媽因為不平和激動,臉頰紅了。就連胸脯那兩個干癟的奶團子,也因著胸中澎湃不休的怒氣,而被沖撞得彈跳起來,好像那里面扣住了兩只小老鼠一樣。
我忍著,一再地忍著。我迫切地希望爸爸堅強起來,給媽媽幾個耳光,否則,從今以后,我也會恨他的。因為我是為著他才撒謊的。
“淑芬,你再不住手——”爸爸的嗓音緊了,他用兩只大手鉗住媽媽瘦削的肩頭,猛地把她推倒柜子下。她趔趔趄趄地像個皮球一樣蹦竄了幾下,就倒下了。她撞著了地上的一只水瓶。水瓶倒了。“砰”地一聲爆了。熱水彌漫在地上,水蒸氣徐徐地旋升起來。
“打得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喊出這樣一句話來。我用手背蹭了蹭額上的汗,覺得腿根一點都不疼了,我接著說:
“都死了吧,活著干啥,都死了吧。”
“小鳳,你別胡說。”爸爸到底還是心疼媽媽的,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媽媽倒在地上,氣得直翻白眼,臉色都灰了,爸爸連忙上前扶她。她猛地抓過爸爸的手,在上面狠狠地咬了一口。之后,她掙扎起來,把窗臺下剩的半瓶酒順窗戶扔到院子。“啪”地一聲脆響后,我知道酒全飛了。爸爸的嘴角抽搐著,腿像電鉆一樣地在褲管里抖來抖去。完了,爸爸的命根子,完了。
我忽然哭起來了。我只是覺得胸中涌著一種非常強烈的東西,它們像一群蚯蚓一樣在那里面鉆來鉆去,讓我難過。我非哭不可。反正肚子也飽了,夜也來了,沒什么好讓人高興的,哭哭也是頂開心的事。何況,窗外的小風送進來那絲絲縷縷的酒氣,又像細砂子一樣迷了我的眼睛,嗆了我的嗓子眼,我怎能不哭。明天早晨,爸爸喝什么呢?
我跑出屋子,掠過院子,出了大門。呀,巷口的那條路像條河一樣,白晃晃地躺著。那上面沒有任何的生靈,月光把它鋪展得光華潔凈,白日所見的一切骯臟都尋不見了。原來月光下的小路竟這么美。
我驚喜地踩上她,渾身都酥了。我再踩她,她柔柔軟軟的肢體毫不保留地向我洞開著。她安恬地隱忍著,像一位寬厚慈祥的母親。我仿佛聞到了她身上那股溫存而香甜的味兒,我沿著她走下去。
月光變幻成千萬條的小銀魚,在大地上忙忙碌碌地穿梭著、悠游著。
6
這條白色的月光下的小路一直把我誘惑到小樹林。我輕輕地走到它的懷抱里。我穿著那雙頂破了洞的白網鞋,我的不安分的腳趾在一天天地長大。這簡直是另一個天地。
怎么會有這么好的夜。風兒柔柔地拂動著,濕潤潤的,猶如小花貓那可愛的舌頭。草兒花兒的莖里和蕊里怪動人地游出那獨特的清爽的芬芳,從你的腳跟往上升起,一直緩緩地流過大腿、心臟、脖頸、至腦子,最后,覺得頭發(fā)里有絲絲的涼意讓人陶醉的震顫,那風兒挾帶著花草香氣從每一根發(fā)尖上流過,快意地離去。樹林里很少有荊棘,一株株孤獨的小松樹融會成一片狂放熱烈的林帶,蓬勃地生長在夏日的月光下。也沒有低凹處水池邊的蛙鳴,更沒有夜半貓頭鷹不祥的叫聲。天空被月光洗淡了夜色,天邊的一些稀稀的亮晶晶的小星星,拼命地鼓起眼睛,企圖把宇宙望穿。每一片樹葉都印著月光那溫情的親吻。這天,這地,都醉了。
我覺得自己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好像體內的血液都被貪婪而靈性的風SHUN吸光了。我躲在樹叢下,仰頭望著夜空,望著月亮。
沒有爭吵聲,沒有煩悶的令人窒息的空氣,也沒有夜生的哭聲,鳥兒歇了。我覺得地上有一股濕氣從脊梁骨流入體內,流入眼底,我就哭了。我想我今天不會回家了,真的不會回去了。爸爸和媽媽會找我么?他們的架打完了么?
我胡思亂想著。畢竟我穿得太單薄,熱力又小,風兒也挺硬,所以,我開始篩糠似的抖來抖去。我縮手縮腳地蜷成個小團,像刺猬一樣。我還想抱著頭翻幾個跟頭,可我身上力氣都沒有了。我便想起了冬天。人們冒著嚴寒去山里拉柴之前,總要喝上點白酒,抵御風寒。我想那酒不見得人人喝了都如意,捏著嗓葫蘆充英雄的灌的人也不少。不過,喝過酒之后的人,臉色都很紅潤,話也極多,不會唱歌的能哼唧,會唱歌的就要喊個不休了。此時,我真想沾一點酒,不塞進牙縫里,而是把它吸進肚子里,讓它在里面把我燒得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