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鑰匙打開大門上的鎖,穿過院子,打開房門,進了里屋。
由于走的時候忘記關窗,所以屋子里空氣很新鮮。我先坐在炕沿,解下背帶,把夜生放倒在炕上。他受了驚嚇,“哇哇”地大哭起來。他的小褲子都濕了,毯子也濕了,他可能尿了好幾次了。我一邊給他換尿布一邊叫他別哭,可他仍是哭個不休。我拿條干爽的薄棉褲,替他換上,可剛剛系好扣子,他又“咔啦”一聲地拉屎了。毯子上又有屎又有尿,一股很難聞的臭氣直竄入我的鼻孔。我真不知該怎樣對付他了。為什么夜生一定要由我來看?我哭了,我和夜生比著哭,哭聲很兇,這時爸爸回來了。
爸爸先替夜生換好了衣裳,把他放到搖車里,然后就給我擦眼淚。他的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汗酸味,他的胡子因為好久不刮,像麥茬一樣堅硬地豎著。我拉住他那雙大手,抽抽搭搭的哭個不停。
驢在田野上叫正午了。我家的山羊也許吃飽了,正趴在那曬太陽呢。爸爸做好飯,看著我吃完,又把夜生哄睡。他把我抱到炕上,用手心試了試我的額頭,叫我好好睡一大覺。說完,他關了窗子,他怕邪風進來會使我斜眼歪嘴,之后,他又去靖伯伯家了。
我怎么也睡不著,夜生倒是吃飽了 睡得香甜。我看著火墻,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蟑螂從墻縫中鉆出頭來,很快就抽出了令人作嘔的身子,飛快地爬上棚頂了。不知怎的,我的心麻麻營營的不舒服。我真擔心它會從棚頂摔下來,掉到夜生的臉上,啃他的肉皮。所以,我又起來把媽媽下地時擋蚊子用的紗布蒙在他的頭上。做完,再躺到炕上,仰頭望那蟑螂,已經(jīng)沒了去向。我忽然覺得它是一個很機靈的小生靈。
既睡不著,我就要想點什么。我就想丑兒的事。
據(jù)說丑兒的爺爺是個人物呢。清朝的慈禧太后從嫩江開始啟程,到極北的漠河胭脂溝去探金。幾千里的路程,峰回路轉,沿途共設下三十一個站。每當一天的路程行完不管是在哪里,都要打下驛站下榻。丑兒的爺爺當時是慈禧太后的馬僮,他機靈敏捷,一身的武功,很受賞識。到了胭脂溝,他被豐厚的黃金富礦所誘惑,再也不想做慈禧的一個小馬僮了。后來,他就悄悄地逃到別處,待慈禧的一隊人馬返程時,他又回到了胭脂溝。數(shù)十年的淘金者生活,使他嘗遍了人世辛酸。
丑兒的爺爺八十多歲高齡過世后,丑兒的爸和媽就為著老人留下的那些金子而憂慮。因為誰都知道老爺子死后留下了一筆可觀的財富。他們整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他們把金子藏到柜子里,覺得不妥,又放在房梁上,這樣折折騰騰地過了好多年。挨餓的時候,他們家的金子忽然被人盜了。金子就埋在門檻下,有一天他們下地回來,發(fā)現(xiàn)被挖得空空的。丑兒的媽媽一氣之下喝了農藥死了。丑兒的爸爸憂心如焚,肺病復發(fā),一天天的神色恍惚,不久也吐血死了。
丑兒的命真苦哇。爸爸說她是在尋找偷了她家金子的人,好為她爸媽報仇。可村子里誰會干這種缺德事呢?
想著丑兒,心里更加悶氣。不知不覺,眼睛就澀了,重重地打了一聲呵欠后,我迷迷糊糊地睡了。
一覺醒來,RI頭竟偏西了。夜生還在睡,摸摸他的屁股,濕漉漉的,一定又尿了好幾次。我打開窗子,很響地打了個噴嚏。我想爸爸媽媽恐怕晚間都不會回來了。我走出屋門,站在院子,隱約聽見幾個女人在巷口很熱鬧地說著什么。我連忙出大門奔過去。只見丑兒正和幾個人起勁地講著。
“小鳳,你出來干啥?快回家吧,靖伯伯炸尸了!”丑兒瞪著眼望我。
“炸尸?”我知道這個詞的意思,這只有在我聽鬼和神的故事時才聽到這類詞。靖伯伯怎么會又活過來了呢?活過來后不就變成鬼了么?
“對,大毛就那么用濕毛巾擦了一下他的臉,他就匝著嘴緩過氣來了,神不神?”一個婦女的嘴角冒著銀白的唾沫星子,正在比比劃劃地說著。
這怎么可能。這太讓人害怕了。死了還可以活,他是沒活夠么?他是不是要出來到處抓人了?他可別把夜生抓去呀。我嚇慌了神,蹬蹬地跑回家,緊緊地閂上大門。這時,夜生在屋子里掙命似的大哭起來。
“夜生,你別怕,夜生……”
我端著胳膊跑進屋子,原來夜生從搖車翻到炕上了,他的本領可真不小。我用小身子護著他,大氣都不敢出。
爸爸媽媽怎么還不回來呢?
5
靖伯伯真的活過來了。大家都說靖伯伯還沒遭完人世的罪。沒有一個人說他活過來是為著享福的。他的棺材又停在了大門口,上面重重地壓了一堆大桿,大概是想靖伯伯今生今世不再會用這棺材了。
人們對他的復活先是驚嘆,后來就覺得索然無味,甚而覺得很遺憾和不平。好像大家白白為他悲了一場,他又鬼使神差地哼哈地過日子了,就大大嬉弄了別人的情感。
靖伯伯活過來后,打了整整兩個小時的呵欠,一口接一口的,弄得眼淚眼屎一起往外滴。后來,他清醒過來了,就喚來二毛,抱著他的腦袋親了一個響嘴。他說他就是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很長很長。他夢見了自己一生做過的事。
大家一致認為他已經(jīng)見過了閻王和小鬼,就向他打聽閻王和小鬼是否真的可怕?他怪神秘地貓貓腰,嘻嘻地笑著,什么也不說。靖婆婆并不為此顯得怎樣的高興,因為她知道,老頭子活著,就和大毛有打不完的架。她已經(jīng)為他們爺倆流夠了眼淚。但她還必須裝出非常高興的樣子來。所以,她見了來人,就要咧著嘴笑,不是朝左咧,就是往右偏 ,弄得臉很難看。往往是笑得大發(fā)了的時候就掉下了眼淚,說是為著高興,誰知道呢……
靖伯伯一活過來。大毛就回縣城去了。臨走,他怪兇惡地沖靖伯伯說:
“不是你修行好了沒死了,而是你欠的人間債還沒還清!”
天哪,鬼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
日影扯得越來越長,幾天來空氣都燥熱不堪。高腳蚊子在黃昏時分怪殷勤地往人們的臉上咬。爸爸喝過酒,踮著腳要去靖伯伯家。自從靖伯伯復活后,爸爸常常去他家里。靖伯伯給爸爸講他死后夢幻到的一些奇異景事和他的一生經(jīng)歷,由爸爸記錄整理出來。每天晚上他們都是院子里一人一杯清茶,娓娓地談上一兩個小時;貋砗,爸爸就趴在桌子上,一心一意地加以刪改。別人講,爸爸是在寫書。
我以為爸爸很了不起,寫書的人怎么會簡單呢?可媽媽不愿意讓她去,她說靖伯伯現(xiàn)在半人半鬼,閻王爺讓他回來再抓幾個替身的。她說爸爸現(xiàn)在處于運氣最低潮,情緒不好,容易被鬼迷住。然后媽媽就舉出許多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爸爸不以為然。因此,他們之間常常要在晚飯之后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