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jiàng),1911年7月17日生于北京,本名楊季康,[1] 江蘇無錫人,中國著名女作家、文學(xué)翻譯家和外國文學(xué)研究家、錢鍾書夫人。
我們仨
我們第一次到倫敦時,鍾書的堂弟鍾韓帶我們參觀大英博物館和幾個有名的畫廊以及蠟人館等處。這個暑假他一人騎了一輛自行車旅游德國和北歐,并到工廠實習(xí)。鍾書只有佩服的份兒。他絕沒這等本領(lǐng),也沒有這樣的興趣。他只會可憐巴巴地和我一起“探險”:從寓所到海德公園,又到托特納姆路的舊書店;從動物園到植物園;從闊綽的西頭到東頭的貧民窟;也會見了一些同學(xué)。
巴黎的同學(xué)更多。不記得是在倫敦還是在巴黎,鍾書接到政府當(dāng)局打來的電報,派他做一九三六年“世界青年大會”的代表,到瑞士日內(nèi)瓦開會。代表共三人,鍾書和其他兩人不熟。我們在巴黎時,不記得經(jīng)何人介紹,一位住在巴黎的中國共產(chǎn)黨員王海經(jīng)請我們吃中國館子。他請我當(dāng)“世界青年大會”的共產(chǎn)黨代表。我很得意。我和鍾書同到瑞士去,有我自己的身份,不是跟去的。
鍾書和我隨著一群共產(chǎn)黨的代表一起行動。我們開會前夕,乘夜車到日內(nèi)瓦。我們倆和陶行知同一個車廂,三人一夜談到天亮。陶行知還帶我走出車廂,在火車過道里,對著車外的天空,教我怎樣用科學(xué)方法,指點天上的星星。
“世界青年大會”開會期間,我們兩位大代表遇到可溜的會,一概逃會。我們在高低不平、窄狹難走的山路上,“探險”到萊蒙湖邊,妄想繞湖一周。但愈走得遠,湖面愈廣,沒法兒走一圈。
重要的會,我們并不溜。例如中國青年向世界青年致辭的會,我們都到會。上臺發(fā)言的,是共產(chǎn)黨方面的代表;英文的講稿,是錢鍾書寫的。發(fā)言的反應(yīng)還不錯。
我們從瑞士回巴黎,又在巴黎玩了一兩星期。
當(dāng)時我們有幾位老同學(xué)和朋友在巴黎大學(xué)(Sorbonne)上學(xué),如盛澄華就是我在清華同班上法文課的。據(jù)說我們?nèi)缫诎屠璐髮W(xué)攻讀學(xué)位,需有兩年學(xué)歷。巴黎大學(xué)不像牛津大學(xué)有“吃飯制”保證住校,不妨趁早注冊入學(xué)。所以我們在返回牛津之前,就托盛澄華為我們代辦注冊入學(xué)手續(xù)。一九三六年秋季始業(yè),我們雖然身在牛津,卻已是巴黎大學(xué)的學(xué)生了。
達蕾女士這次租給我們的一套房間比上次的像樣。我們的澡房有新式大澡盆,不再用那套古老的盤旋管兒。不過熱水是電熱的,一個月后,我們方知電賬驚人,趕忙節(jié)約用熱水。
我們這一暑假,算是遠游了一趟;返回牛津,我懷上孩子了。成了家的人一般都盼個孩子,我們也不例外。好在我當(dāng)時是閑人,等孩子出世,帶到法國,可以托出去。我們知道許多在巴黎上學(xué)的女學(xué)生有了孩子都托出去,或送托兒所,或寄養(yǎng)鄉(xiāng)間。
鍾書諄諄囑咐我:“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我對于“像我”并不滿意。我要一個像鍾書的女兒。女兒,又像鍾書,不知是何模樣,很費想像。我們的女兒確實像鍾書,不過,這是后話了。
我以為肚里懷個孩子,可不予理睬。但懷了孩子,方知我得把全身最精粹的一切貢獻給這個新的生命。在低等動物,新生命的長成就是母體的消滅。我沒有消滅,只是打了一個七折,什么都減退了。鍾書到年終在日記上形容我:“晚,季(季康,即楊絳——編者注)總計今年所讀書,歉然未足……”,笑我“以才媛而能為賢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
鍾書很鄭重其事,很早就陪我到產(chǎn)院去定下單人病房并請女院長介紹專家大夫。院長問:
“要女的?”(她自己就是專家,普通病房的產(chǎn)婦全由她接生。)
鍾書說:“要最好的。”
女院長就為我介紹了斯班斯大夫(DrSpence)。他家的花園洋房離我們的寓所不遠。
斯班斯大夫說,我將生一個“加冕日娃娃”。因為他預(yù)計娃娃的生日,適逢喬治六世加冕大典(五月十二日)。但我們的女兒對英王加冕毫無興趣,也許她并不愿意到這個世界上來。我十八日進產(chǎn)院,十九日竭盡全力也無法叫她出世。大夫為我用了藥,讓我安然“死”去。
等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像新生嬰兒般包在法蘭絨包包里,腳后還有個熱水袋。肚皮倒是空了,渾身連皮帶骨都是痛,動都不能動。我問身邊的護士:“怎么回事兒?”
護士說:“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
另一護士在門口探頭。她很好奇地問我:“你為什么不叫不喊呀?”她眼看我痛得要死,卻靜靜地不吭一聲。
我沒想到還有這一招,但是我說:“叫了喊了還是痛呀。”
她們越發(fā)奇怪了。
“中國女人都通達哲理嗎?”
“中國女人不讓叫喊嗎?”
護士抱了娃娃來給我看,說娃娃出世已渾身青紫,是她拍活的。據(jù)說娃娃是牛津出生的第二個中國嬰兒。我還未十分清醒,無力說話,又昏昏睡去。
鍾書這天來看了我四次。我是前一天由汽車送進產(chǎn)院的。我們的寓所離產(chǎn)院不算太遠,但公交車都不能到達。鍾書得橫越幾道平行的公交車路,所以只好步行。他上午來,知道得了一個女兒,醫(yī)院還不讓他和我見面。第二次來,知道我上了悶藥,還沒醒。第三次來見到了我;我已從法蘭絨包包里解放出來,但是還昏昏地睡,無力說話。第四次是午后茶之后,我已清醒。護士特為他把娃娃從嬰兒室里抱出來讓爸爸看。
鍾書仔仔細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