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送你叔,你媽不生氣嗎?”
“她生氣就生氣去吧。”寶墜說,“叔都死了,送他他也不知道。”
人們看著寶墜趕著牛走上濕漉漉的村路,誰也沒有上前阻攔他,也沒有人去通報他屋里的母親。大家都在想:寶墜已經(jīng)很不幸了,還難為他送葬做什么呢?
霧氣使白天跟黃昏一般朦朧,而黃昏又比以往的黃昏更加灰暗。寶墜趕著;丶視r隱約能看見路上飄散的圓圓的紙錢,牛蹄把它們踏碎了很多。
他一進院子母親就迎了過來,她一言不發(fā)地?fù)崦艘幌禄▋旱念^,然后長吁一口氣。
“叔走了?”寶墜問。
“走了。”母親平靜地說,“你今天還回牛屋住?”
“嗯。”寶墜說,“我喜歡和牛在一起。”
“你叔不是說了么?”母親慢條斯理地說,“他走后讓你回屋來住。”
“不。”寶墜堅決地說,“花兒要生了。”
“那等花兒生了后你回屋?”
“花兒一生,牛就更多了,牛離不開我。”寶墜趕著;氐脚N荨K吓2,將三朵梅花扣結(jié)結(jié)實實地盤在牛欄上,然后給牛飲水。
牛屋里燈影黯然?諝夂莒o,這使得牛飲水的聲音格外清脆。這時牛屋的門開了,雪兒穿件藍(lán)褂子進來了,她捧著一個碗,辮梢上系著白頭繩。她默默地把碗擺在飯桌上,然后轉(zhuǎn)身定定地看著寶墜。
“你今天送叔去了?”寶墜問她。
雪兒“嗯”了一聲。
“去的人多嗎?”寶墜又問。
雪兒依舊“嗯”了一聲。
牛嗞咕嗞咕地飲水不止。
“哥——哥——”雪兒忽然帶著哭音對寶墜說,“以前我叫你寶墜你生氣嗎?”
寶墜搖搖頭,說:“我就叫寶墜呀,你喊我哥哥是什么意思?”
“哥哥就是親人的意思,就是你比我大的意思。”雪兒說。
“扁臉還比你大呢,你也喊它做哥哥嗎?”寶墜問。
“跟牛不能這么論。”雪兒耐心地解釋,“人才分兄弟姐妹。”
“噢。”寶墜惆悵地說,“我是哥哥。”
三頭牛飲足水匍匐在干草上。
“怎么以前我不是哥哥呢?”寶墜糊涂地問。
雪兒委屈地說:“那時我恨你,才不會叫你哥哥呢。爸活著時從來沒有抱過我一回,他就在乎你,天天惦記你的牛屋。他快死的時候上不來氣,我就給他喂水,可他老喊你的名字。我還是他親生的呢!”
“你就恨我了?”寶墜問。
雪兒點點頭,說:“爸一死就不恨你了。”
“不恨了?”
“沒人像爸那么疼你了。”雪兒說,“還恨你干什么。”
“那你恨我叔?”寶墜又問。
雪兒噙著淚花搖搖頭,說:“我可憐他。他天天半夜都要挨媽的罵。她一罵他,他就哭,邊哭還邊‘寶墜寶墜’地叫。”
“你怎么知道呢?”寶墜問。
“我聽到的啊。”雪兒說,“媽罵他的聲音很大,傳到我的屋子里了。后來一到半夜我就醒,醒來就能聽見媽在罵他。到了霧月媽罵他就更兇。”
“媽罵他什么呢?”
“窩囊廢。”雪兒答,“就這一句話。”
寶墜滿面迷惑。
“‘窩囊廢’就是不中用的意思。”雪兒解釋。
“媽半夜要用叔干什么?”寶墜問。
“我也不知道。”雪兒說。
“叔挨罵后喊我的名字做啥?”寶墜又問。
“我也不明白。”雪兒說,“是不是你讓他變成窩囊廢了?”
寶墜正言厲色地說:“我能放牛,我都不是窩囊廢,我怎么能讓叔變成窩囊廢呢?媽凈胡說,叔什么活都會干,還知道牛長著四個胃,他多了不起。不過他不會系梅花扣。”寶墜說,“你說叔和媽都不會系梅花扣,我是跟誰學(xué)的呢?”
“你自己的親爸唄。”雪兒說。
“他在哪兒?”寶墜興奮地問。
“地下。”雪兒一努嘴說,“聽人說,早死了。”
寶墜頗為失落地“呃”了一聲。
“今天才把爸埋了,李二拐就領(lǐng)著紅木來咱家了。”雪兒說。
“媽給他們飯吃了?”寶墜問。
“給了。”雪兒說,“還把你小時候穿過的衣裳給了紅木。”
“你不樂意他們來?”寶墜問。
雪兒凄怨地說:“爸才死,媽就給他們飯吃,我都不想跟她說話了。”
“那就不跟她說話。”
“可屋子里就我和媽兩個人。”雪兒憂心忡忡地說,“要是不說話,我怕她生氣,以后她半夜沒人罵了,會不會罵我呢?”
“她憑什么罵你?”寶墜頗為認(rèn)真地說,“你又沒讓肚子里的蛔蟲跑到她肚子里。”
雪兒聽后忍不住笑了一聲,然后她淚光點點地望著寶墜。
寶墜說:“你不用怕,她半夜要是罵你,你就來牛屋找哥——哥——”
寶墜在說到“哥哥”一詞時結(jié)結(jié)巴巴的。
雪兒“嗯”了一聲,指著飯說:“快吃吧,一會兒熱氣都跑沒了。是剩下的喪飯。”
寶墜將目光轉(zhuǎn)移到喪飯上。
花兒生產(chǎn)了,是頭黑白相間的花牛。寶墜給它取名為卷耳,因為它生下來時有一只耳朵像花苞那樣蜷曲著。卷耳給一家人帶來了霧月當(dāng)中從未有過的融洽和快樂。雪兒天天來逗弄卷耳,不是用粉色的頭綾子纏它的腿,就是用條帚蔑扎它的黑鼻頭。母親也夜夜來給卷耳喂豆?jié){;▋簩矶葠蹅渲粒傆蒙囝^舔它的臉,地兒也對它無限憐愛。只有臟尾巴的扁臉常常出其不意地沖著卷耳銳利地叫幾聲,企圖嚇唬它。而卷耳對此毫不在意,扁臉的惡作劇也就只好偃旗息鼓了。一周后,卷耳就溜光水滑地四處閑逛了。它很調(diào)皮,不是用嘴去拱地里的青苗,就是用蹄子把柴垛蹬散。它惟一安靜下來的時候便是望霧。白茫茫的霧氣使它剛熟識的人和場景變得恍惚的時候,它就現(xiàn)出若有所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