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夜市賣菱藕,春船戴綺羅。遙知未眠月,鄉(xiāng)思在漁歌。
又一首送友游吳越云:
去越從吳過,吳疆與越連,有園多種橘,無水不生蓮。夜市橋邊火,春風寺外船。此中偏重客,君去必經(jīng)年。
詩固然做的好,所寫事情也正確實,能寫出兩地相同的情景。我到蘇州第一感覺的也是這一點,其實即是證實我原有的漠然的印象罷了。我們下車后,就被招待游靈巖去,先到木瀆在石家飯店吃過中飯。從車站到靈巖,第二天又出城到虎丘,這都是路上風景好,比目的地還有意思,正與游蘭亭的人是同一經(jīng)驗。我特別感覺有趣味的,乃是在木瀆下了汽車,走過兩條街往石家飯店去時,看見那里的小河,小船,石橋,兩岸枕河的人家,覺得和紹興一樣,這是江南的尋常景色,在我江東的人看了也同樣的親近,恍如身在故鄉(xiāng)了。又在小街上見到一爿糕店,這在家鄉(xiāng)極是平常,但北方絕無這些糕類,好些年前曾在《賣糖》這一篇小文中附帶說及,很表現(xiàn)出一種鄉(xiāng)愁來,現(xiàn)在卻忽然遇見,怎能不感到喜悅呢。只可惜匆匆走過,未及細看這柜臺上蒸籠里所放著的是什么糕點,自然更不能夠買了來嘗了。不過就只是這樣看了一眼走過了,也已很是愉快,后來不久在城里幾處地方,雖然不是這店里所做,好的糕餅也吃到好些,可以算是滿意了。
第二天往馬醫(yī)科巷,據(jù)說這地名本來是螞蟻窠巷,后為轉(zhuǎn)訛,并不真是有過馬醫(yī)牛醫(yī)住在那里,去拜訪俞曲園先生的春在堂。南方式的廳堂結(jié)構(gòu)原與北方不同,我在曲園前面的堂屋里徘徊良久之后,再往南去看俞先生著書的兩間小屋,那時所見這些過廊,側(cè)門,天井種種,都恍忽是曾經(jīng)見過似的,又流連了一會兒。我對同行的友人說,平伯有這樣好的老屋在此,何必留滯北方,我回去應當勸他南歸才對。說的雖是半玩笑的話,我的意思卻是完全誠實的,只是沒有為平伯打算罷了,那所大房子就是不加修理,只說點燈,裝電燈固然了不得,石油沒有,植物油又太貴,都無辦法,故即欲為點一盞讀書燈計,亦自只好仍舊蟄居于北京之古槐書屋矣。我又去拜謁章太炎先生墓,這是在錦帆路章宅的后園里,情形如郭先生文中所記,茲不重述,章宅現(xiàn)由省政府宣傳處明處長借住,我們進去稍坐,是一座洋式的樓房,后邊講學的地方云為外國人所占用,尚未能收回,因此我們也不能進去一看,殊屬遺憾。俞章兩先生是清末民初的國學大師,卻都別有一種特色,俞先生以經(jīng)師而留心新文學,為新文學運動之先河,章先生以儒家而兼治佛學,又倡道革命,承先啟后,對于中國之學術與政治的改革至有影響,但是至晚年卻又不約而同的定住蘇州,這可以說是非偶然的偶然,我覺得這里很有意義,也很有意思。俞章兩先生是浙西人,對于吳地很有情分,也可以算是一小部分的理由,但其重要的原因還當別有所在。由我看去,南京、上海、杭州,均各有其價值與歷史,唯若欲求多有文化的空氣與環(huán)境者,大約無過蘇州了吧。兩先生的意思或者看重這一點,也未可定,F(xiàn)在南京有中央大學,杭州也有浙江大學了,我以為在蘇州應當有一個江蘇大學,順應其環(huán)境與空氣,特別向人文科學方面發(fā)展,完成兩先生之弘業(yè)大愿,為東南文化確立其根基,此亦正是喪亂中之一件要事也。
在蘇州的兩個早晨過得很好,都有好東西吃,雖然這說的似乎有點俗,但是事實如此,而且談起蘇州,假如不講到這一點,我想終不免是一個罅漏。若問好東西是什么,其實我是鄉(xiāng)下粗人,只知道是糕餅點心,到口便吞,并不曾細問種種的名號。我可記得亂吃得很不少,當初江蘇日報或是郭先生的大文里仿佛有著記錄。我常這樣想,一國的歷史與文化傳得久遠了,在生活上總會留下一點痕跡,或是華麗,或是清淡,卻無不是精煉的,這并不想要夸耀什么,卻是自然應有的表現(xiàn)。我初來北京的時候,因為沒有什么好點心,曾經(jīng)發(fā)過牢騷,并非真是這樣貪吃,實在也只為覺得他太寒傖,枉做了五百年首都,連一些細點心都做不出,未免丟人罷了。我們第一早晨在吳苑,次日在新亞,所吃的點心都很好,是我在北京所不曾遇見過的,后來又托朋友在采芝齋買些干點心,預備帶回去給小孩輩吃,物事不必珍貴,但也很是精煉的,這盡夠使我滿意而且佩服,即此亦可見蘇州生活文化之一斑了。這里我特別感覺有趣味的,乃是吳苑茶社所見的情形。茶食精潔,布置簡易,沒有洋派氣味,固已很好,而吃茶的人那么多,有的像是祖母老太太,帶領家人婦子,圍著方桌,悠悠的享用,看了很有意思。性急的人要說,在戰(zhàn)時這種態(tài)度行么?我想,此刻現(xiàn)在,這里的人這么做是并沒有什么錯的。大抵中國人多受孟子思想的影響,他的態(tài)度不會得一時急變,若是因戰(zhàn)時而面粉白糖漸漸不見了,被迫得沒有點心吃,出于被動的事那是可能的?傊谔K州,至少是那時候,見了物資充裕,生活安適,由我們看慣了北方困窮的情形的人看去,實在是值得稱贊與羨慕。我在蘇州感覺得不很適意的也有一件事,這便是住處。據(jù)說蘇州旅館絕不容易找,我們承公家的斡旋得能在樂鄉(xiāng)飯店住下,已經(jīng)大可感謝了,可是老實說,實在不大高明。設備如何都沒有關系,就只苦于太熱鬧,那時我聽見打牌聲,幸而并不在貼隔壁,更幸而沒有拉胡琴唱曲的,否則次日往虎丘去時馬車也將坐不穩(wěn)了。就是像滄浪亭的舊房子也好,打掃幾間,讓不愛熱鬧的人可以借住,一面也省得去占忙的房間,妨礙人家的娛樂,倒正是一舉兩得的事吧。
在蘇州只住了兩天,離開蘇州已將一年了,但是有些事情還清楚的記得,現(xiàn)在寫出幾項以為紀念,希望將來還有機緣再去,或者長住些時光,對于吳語文學的發(fā)源地更加以觀察與認識也。
【尋憶黃河白浪鐵索橋】
聽朋友說前些天去了白浪,我也想去看看,想看看當年那座高懸于黃河之上晃悠而刺激的鐵索橋。
舒適的越野車平穩(wěn)地疾駛在寬平的柏油路上。
三月中旬,在北方還屬早春的季節(jié),目力所及,除綠油油的麥田和零星墨綠的柏樹外,荒山野嶺仍呈現(xiàn)出一副毫無生機的蒼瑟。在這一片黯淡中偶有一兩株野桃花自顧燦爛在盛開著,給人一種突兀的明艷、朝氣和驚喜。
下了省道一路往西北方向沿著山路前行,路邊一晃而過的山巒中不時有簇簇或白或粉桃花和黃艷艷的連翹爭相開放。一道道山梁匆匆掠過,突然前方一架向陽的山坡幾乎被滿滿的花團所覆蓋,如飽蘸了粉白顏料的畫筆在蒼色的底板上濃濃地點下了一筆。也許是花柔和了山的蒼勁,使得這一片花海勾勒的山勢看起來寬柔沉穩(wěn)而舒緩。
穿行于曲折的盤山公路,風景迅捷地騰挪變換,黃土高原的余韻漸漸清晰,層疊的窯院錯落地依坡而建,一條條寬敞的水泥村道在廣袤的田園間延伸。
透過行駛的車窗,面前一條曲折的藍緞潤滑地纏繞在群山之凹。兩側(cè),重巒疊嶂。坡上紅白野桃花燦燦地怒放著,如一柄柄花傘點綴在蒼灰的山巒間。對岸,兩艘駁船靜靜地泊在水邊。
這里正處在黃河的拐彎處,盤旋而下的山路蜿蜒著止于水岸,在山基與水之間形成一個諾大的環(huán)形平整空間。腳下,踩上去松軟,原以為會是沙,卻不是。有的地方又好似翻犁過似的。地里整齊露出約半個手長的玉米秸根。
坡上,林中枝頭藏著的幾只不知名鳥兒正悠閑的脆鳴,短促而婉轉(zhuǎn)的天籟之音回旋在山水間,更襯出四周的靜悄,這種處在深山之中的靜,給人一種時光停滯了似的錯覺。
晴空日麗,風卻是涼的,吹在身上冷嗖嗖的。
舉眸卻不見當年橫亙而懸的鐵索橋!
是來覓舊跡的?蛇@里早已面目全非!唯余當年那座守橋的小樓孤殘地佇在高高的崖壁邊。
沿著當年依稀的足跡,追尋著黃河人家昔日的生活氣息;氖彽穆愤吺且豢卓讖U棄的窯洞。泥盤的土炕和灶臺,以及水、紅薯窖和牲畜窯等約略描出一副炊煙裊裊雞鳴狗吠的田園場景。
這里與山西一河之隔,又處在山的深處。一邊依山而坐,山便成為避風的屏障,一邊面臨黃河,水氣氤氳。所以這里的野菜和匍匐的野草也長的水靈喜人。
據(jù)說橋距水面約有四十米高。目前以小樓處的位置看,應該也有這樣的高度。從小浪底聚水后,黃河在這里變得文靜、清麗、溫柔而娟秀了,完全找不到當年粗獷、雄渾、暴躁和豪放的模樣,一如當年的鐵索橋被現(xiàn)在的輪渡和上游的浮橋所代。
站在大約是鐵索橋的位置,卻完全尋不見它的任何遺跡。仿佛從沒有過,但卻真實的存在過,而且存在了每個曾經(jīng)見過它的人的記憶里。
緩步于這黃河岸邊,靜靜地沉醉于這樣的安寂,恍惚紅塵是隔世的前生。往事也在這一刻涌起。
那一年初晤白浪,距今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了吧。二十年來環(huán)境和心境早已改變了模樣。那時和夫隨團乘著大巴車一路灰塵一路顛簸到了白浪,尤其是臨近白浪橋的那段下坡路,崎嶇難行的土路使車搖晃的厲害,生怕車打個趔趄,把人撂在這前后無人的荒郊。而車后蕩起的揚塵蔽日遮天。
白浪黃河鐵索橋1986年建成通車,位于澠池縣白浪鄉(xiāng),該橋跨越黃河,連接了河南和山西兩省的交通,是當時中國最長的單道柔性鐵索橋。
橋的這邊隸屬河南省澠池縣。有一座小樓和幾戶人家,不算熱鬧,也不冷清。越過橋面,河對岸歸屬山西省,依坡有一小村莊緊湊地聚在一起,中間是高懸于水面的鐵索橋,橋下渾濁的黃色河水如一大塊剛剛凝固的黃色油糕,靜靜地鋪陳在河床上。
那么橋為什么要拆除又什么時候拆呢?卻查無下文。
回想起來,當年我們來時似乎就有此橋?qū)壍膫餮,只從無法承載重型汽車的簡陋橋面來看,就為此橋的消失埋下了伏筆。
一橋跨兩省,河心即是分界線。而至于這座橋的消失是否與傳說中的一件事有關:據(jù)說好些年前,山西人拉著一車炭從橋上過,橋到河南界后,鋪橋的木板稀疏,隨車過橋女子的圍巾被風刮起,纏在了鐵索上,人旋即從幾十米高的橋上掉落在了迅急的黃河中。由此引起了一場兩省惡性斗毆事件。
那個橋現(xiàn)在想來也還讓人心有余悸。當初的橋面是用一塊塊木板鋪就,人行或車過,會隨著用力的不同橋面隨之晃動。我們?nèi)r橋已有失修葺。橋面不甚平整,隔三差五就會缺板斷面,露出粗粗的鐵鏈。膽小恐高的人干脆就留在原地休息。常走的則會在橋上左右騰挪很快過橋。我們,則膽戰(zhàn)心驚小心謹慎地扶著鐵鏈,亦步亦趨慢慢蠕動,黃河便在我們怯怯的行進中垂視地呈現(xiàn)眼前。
遠觀的黃河似凝固的液體沉穩(wěn)絲滑,從橋上看則暗流湍急,一個接一個的漩渦席卷吞噬靠近它的一切,不論大小,如一片葉子,瞬間沒了蹤影。而隆隆的河嘯,雖隔了幾十米高,那種有些沉悶恢宏的咆哮仍強烈地震撼著每個初識之人,被迫感受著它的狂野和動魄。
徜徉間,遙看一艘貨輪不知何時已穩(wěn)穩(wěn)地載著十二輛大型運輸?shù)V石的汽車準備啟航,腦海里忽閃出上游的浮橋來,人車貼水而行,省時、穩(wěn)健又安全。
想來,我似乎已找到關于白浪鐵索橋被拆除的原因了,進而更確定的是,它的拆除只是時間的問題,因為,它已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至于到底哪年被拆已無關緊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