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為什么說'花相似'嗎?是因為陌生,因為我們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們中國是很少看到外國人,所以在我們看起來,他們?nèi)且粋樣子,而現(xiàn)在呢,我們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別,就算都是美國人,有的人也有本領(lǐng)一眼看出住紐約、舊金山和南方小城的不同。我們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樣,是因為我們不是花,不曾去認識花,體察花,如果我們不是人,是花,我們會說:'看啊,校園里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鮮人的面孔,可是我們花卻一年老似一年了。'同樣的,新疆歌謠里的小鳥雖一去不回,太陽和花其實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陽有知,太陽也要說:'我們今天早晨升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比昨天疲軟蒼老了,奇怪,人類卻一代一代永遠有年輕的面孔……'我們是人,所以感覺到人事的滄桑變化,其實,人世間何物沒有生老病死,只因我們是人,說起話來就只能看到人的痛,你們猜,那句詩的作者如果是花,花會怎么寫呢?"
"年年歲歲人相似,歲歲年年花不同。"他們齊聲回答。
他們其實并不笨,不,他們甚至可以說是聰明,可是,剛才他們?yōu)槭裁慈欢?只因為年輕,只因為對宇宙間生命共有的枯榮代謝的悲傷有所不知啊!
5. 高倍數(shù)顯微鏡
他是一個生物系的老教授,外國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退休了。
"小時候,父親是醫(yī)生,他看病,我就站在他旁邊,他說:"孩子,你過來,這是哪一塊骨頭?'我就立刻說出名字來……'"
我喜歡聽老年人說自己幼小時候的事,人到老年還不能忘的記憶,大約有點像太湖底下?lián)破鸬氖^,是洗凈塵泥后的硬瘦剔透,上面附著一生歲月所沖積洗刷出的浪痕。
這人大概注定要當生物學家的。
"少年時候,喜歡看顯微鏡,因為那里面有一片神奇隱密的世界,但是看到最細微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心里不免想,趕快做出高倍數(shù)的新式顯微鏡吧,讓我看得更清楚,讓我對細枝末節(jié)了解得更透澈,這樣,我就會對生命的原質(zhì)明白得更多,我的疑難就會消失……"
"后來呢?"
"后來,果然顯微鏡愈做愈好,我們能看清楚的東西,愈來愈多,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并沒有成為我自己所預期的'更明白生命真相的人',糟糕的是比以前更不明白了,以前的顯微倍數(shù)不夠,有些東西根本沒發(fā)現(xiàn),所以不知道那里隱藏了另一段秘密,但現(xiàn)在,我看得愈細,知道的愈多,愈不明白了,原來在奧秘的后面還連著另一串奧秘……"
我看著他清癯漸消的頰和清灼明亮的眼睛,知道他是終于"認了",半世紀以前,那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以為只要一架高倍數(shù)的顯微鏡,生命的秘密便迎刃可解,什么使他敢生出那番狂想呢?只因為年輕吧?只因為年輕吧?而退休后,在校園的行道樹下看花開花謝的他終于低眉而笑,以近乎撒賴的口氣說:"沒有辦法啊,高倍數(shù)的顯微鏡也沒有辦法啊,在你想盡辦法以為可以看到更多東西的時候,生命總還留下一段奧秘,是你想不通猜不透的……"
6. 浪擲
開學的時候,我要他們把自己形容一下,因為我是他們的導師,想多知道他們一點。
大一的孩子,新從成功嶺下來,從某一點上看來,也只像高四罷了,他們倒是很合作,一個一個把自己盡其所能的描述了一番。
等他們說完了,我忽然覺得驚訝不可置信,他們中間照我來看分成兩類,有一類說"我從前愛玩,不太用功,從現(xiàn)在起,我想要好好讀點書",另一類說:"我從前就只知道讀書,從現(xiàn)在起我要好好參加些社團,或者去郊游。"
奇怪的是,兩者都有輕微的追悔和遺憾。
我于是想起一段三十多年前的舊事,那時流行一首電影插曲(大約是叫《漁光曲》吧),阿姨舅舅都熱心播唱,我雖小,聽到"月兒彎彎照九州"覺得是可以同意的,卻對其中另一句大為疑惑。
"舅舅,為什么要唱'小妹妹青春水里流'呢?"
"因為她是漁家女嘛,漁家女打魚不能上學,當然就浪費青春啦!"
我當時只知道自己心里立刻不服氣起來,但因年紀太小,不會說理由,不知怎么吵,只好不說話,但心中那股不服倒也可怕,可以埋藏三十多年。
等讀中學聽到"春色惱人",又不死心的去問,春天這么好,為什么反而好到令人生惱,別人也答不上來,那討厭的甚至眨眨狎邪的眼光,暗示春天給人的惱和"性"有關(guān)。但事情一定不是這樣的,一定另有一個道理,那道理我隱約知道,卻說不出來。
更大以后,讀《浮士德》,那些埋藏許久的問句都匯攏過來,我隱隱知道那里有番解釋了。
年老的浮士德,坐對滿屋子自己做了一生的學問,在典籍冊頁的陰影中他乍乍瞥見窗外的四月,歌聲傳來,是慶祝復活節(jié)的喧嘩隊伍。那一霎間,他懊悔了,他覺得自己的一生都拋擲了,他以為只要再讓他年輕一次,一切都會改觀。中國元雜劇里老旦上場照例都要說一句"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說得淡然而確定,也不知看戲的人驚不驚動。而浮士德卻以靈魂押注,換來第二度的少年以及因少年才"可能擁有的種種可能"?蓱z的浮士德,學究天人,卻不知道生命是一樁太好的東西,好到你無論選擇什么方式度過,都像是一種浪費。
生命有如一枚神話世界里的珍珠,出于砂礫,歸于砂礫,晶光瑩潤的只是中間這一段短短的幻象啊!然而,使我們顛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不正是這短短的一段嗎?珍珠和生命還有另一個類同之處,那就是你傾家蕩產(chǎn)去買一粒珍珠是可以的,但反過來你要拿珍珠換衣?lián)Q食卻是荒廖的,就連鑲成珠墜掛在美人胸前也是無奈的,無非使兩者合作一場"慢動作的人老珠黃"罷了。珍珠只是它圓燦含彩的自己,你只能束手無策的看著它,你只能歡喜或喟然——因為你及時趕上了它出于砂礫且必然還原為砂礫之間的這一段燦然。
而浮士德不知道——或者執(zhí)意不知道,他要的是另一次"可能",像一個不知是由于技術(shù)不好或是運氣不好的賭徒,總以為只要再讓他玩一盤,他準能翻本。三十多年前想跟舅舅辯的一句話我現(xiàn)在終于懂得該怎么說了,打漁的女子如果算是浪擲青春的話,挑柴的女子豈不也是嗎?讀書的名義雖好聽,而令人眼目為之昏耗,脊骨為之佝僂,還不該算是青春的虛擲嗎?此外,一場刻骨的愛情就不算煙云過眼嗎?一番功名利祿就不算滾滾塵埃嗎?不是啊,青春太好,好到你無論怎么過都覺浪擲,回頭一看,都要生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