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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戲劇翻譯:以《不可兒戲》為例

2024-07-27 余光中

  余光中的作品風格極不統(tǒng)一,詩風是因題材而異的,而且多是鄉(xiāng)愁和愛情的作品。在他看來,他認為翻譯與創(chuàng)作密不可分。

  戲劇的翻譯有異于其他文類的翻譯,因為戲劇的譯本必須考慮實際的演出。劇本要面對的,還有觀眾,甚至聽眾,不像其他的文學作品只需要面對讀者。讀者讀不懂一段詩、一段散文或一段小說,可以厭倦沉思或者再讀一遍。觀眾(其實是聽眾)聽不懂一段臺詞,卻不能請演員再說一次。在一切的文體之中,戲劇當然最近口語。所以劇本的譯文,正如其原文,必須入耳便懂,也因此,比起其他文體來,更應貼切“目標語言”的習慣,最忌生硬不化的直譯,尤以翻譯針鋒相對的喜劇為然。小說里也有對話,有時還頗占分量,簡·奧絲婷的小說便是一例。這一點和劇本相通。

  不過,小說人物的對話不盡針鋒相對,更不必妙語如珠。小說中的對話大可從容體會,不想劇本的對話稍縱即逝,沒有第二次機會。拉迪根就說過:“小說家可以一連幾頁不理讀者;戲劇家絕對不敢有一分鐘丟下觀眾。”1戲劇家尚且如此殷勤地照顧觀眾,劇本的譯者豈可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亦步亦趨?不稱職的譯文,如果所譯的是小說,讀者尋思一下或者再看一段,或許勉可猜測。但若所譯是劇本,而其關(guān)鍵又在對話,那真是要誤盡觀眾,害死演員,禍延作家。如果那作家偏偏是錦心繡口的王爾德呢,生氣之余,真不敢想象他會說出什么語驚四座的缺德話來。

  我譯王爾德的喜劇《不可兒戲》,不但是為中國的讀者,更是為中國的觀眾和演員。所以譯者的理想是:讀者順眼、觀眾入耳、演員上口。為了對得起維美主義的才子,中譯本的《不可兒戲》應該是活生生的舞臺劇,不是死板板的書齋劇。我譯過的文類包括詩、散文、小說、評論,但是對付戲劇,我的譯筆卻大異其趣。譯詩的讀者,舉例說吧,本身就可能是位準詩人,或者是位小小學者,對于曲折的句式、復雜的文體,不妨從容解析。可是在臺下看《不可兒戲》的,卻是大眾,至少也是小眾了。對于濟濟一堂匆匆三小時的千萬觀眾,我的譯文必須調(diào)整到適度的口語化,聽起來才像話,才像中國話。

  西化的譯文,在筆下已經(jīng)難以卒讀,到了口頭就更不像話。最理想的翻譯當然是既達原意,又存原文。推而求其次,如果難存原文,只好就逕達原意,不顧原文表面的說法了。且舉二例說明:

  Algernon. How are you my dear Earnest? What brings you up to town?

  Jack. Oh pleasure pleasure! What else should bring one anywhere?

  這是第一幕開頭的對話。杰克的答話,如果只顧原文,就成了“哦,樂趣,樂趣!什么別的是應該帶一個人去任何地方嗎?”表面上是忠于原文了, 其實并未照顧到原意,等于不忠。這樣的直譯真是“陽奉陰違”。我的譯文是“哦,尋歡作樂呀!一個人出門,還為了別的嗎?”

  Lady Brackwell. Where is that baby?

  Miss Prism. Lady Brackwell I admit with shame that I do not know. I only wish that I could.

  這是接近臨終的一段,為全劇情節(jié)所系,十分重要。答話的第二句如果逕譯“我但愿我能夠知道”,當然沒錯,也聽得懂,可是不傳神,所以無力。我譯成“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英文的文法喜歡用名詞,尤其是抽象名詞,譯者遇見,最難過關(guān)。像什么realization,甚至institutionalization之類的字眼,在中文里最難安頓。若是不幸這一類抽象名詞當了一句話的主語,那就真是譯者的險境。例如下面這段:

  Gwendolen. Ernest has a strong upright nature. He is the very soul of truth and honour. Disloyalty would be as impossible to him as deception.

  抽象名詞這么多,中文最難消化。末句如果譯成“不忠對于他將如欺騙一樣不可能”,臺上人豈不顯得愚蠢,臺下人也必感到茫然。我的譯文是“他絕對不會見異思遷,也不會作假騙人”。原文的“不忠”與“欺騙”本是抽象名詞,改成“見異思遷”與“作假騙人”,就變做兩個短語,兩件事情,顯得具體落實,好懂得多。中文里的四字成語或四字句法,千萬不可小看。在新詩和散文里,四字成語當然不宜多用,但在日?谡Z或演員的臺詞里,聽來卻響亮而穩(wěn)當,入耳便化。

  Lady Bracknell. Hesitation of any kind is a sign of mental decay in the young of physical weakness in the old.

  這一句的抽象名詞也不少。尤其是句首的主詞,如果只譯成二字詞組的“猶豫”或“遲疑”,都會顯得唐突不穩(wěn)。我是這樣譯的:“猶豫不決,無論是什么姿態(tài),都顯示青年人智力衰退,老年人體力不足。”四字成語在中文里不但句法穩(wěn)健,而且聲調(diào)鏗鏘,這種對仗的“同義疊詞”,比起單行的詞語來,確是見效得多。且看下例:

  杰克的答話如果譯成“哦,鄰居們,鄰居們。”或是“哦,鄰居呀,鄰居呀。”都是我所謂的“單行詞”,勢必顯得孤立無援,軟弱無力?墒侨绻麆佑盟淖殖烧Z的“同義疊詞”,譯成“哦,左鄰右舍呀,”就穩(wěn)健得多了。

  Algernon. And who are the people you amuse?

  Jack (airily). Oh neighbours neighbours.

  這一組對話里,如將答語譯成“勞小姐說,一切美貌都是陷阱”,固然不錯,卻不如用對仗的四字成語,譯為“勞小姐說,華容月貌都是陷阱。”

  Algernon. You are the prettiest girl I ever saw.

  Cecily. Miss Prism says that all good looks are a snare.

  遇見長句時,譯者要解決的難題,往往首在句法,而后才是詞語。對付復雜的長句之道,不一而足,有時需要拆開重裝,有時需要首尾對調(diào)。一般譯者但知順譯(即依原文次序),而不知有時逆譯(即將原文倒裝)才像中文,才頓挫有力。

  Lady Bracknell. I should be much obliged if you would ask Mr. Bunbury from me to be kind enough not to have a relapse on Saturday for I rely on you to arrange my music for me.

  這種句法就順譯不得,只好拆而復裝,成為“要是你能替我求梁勉仁先生做做好事,別盡挑禮拜六來發(fā)病,我就感激不盡了,因為我還指望你為我安排音樂節(jié)目呢。”

  Miss Prism. I do not think that even I could produce any effect on a character that according to his own brother’s admission is irretrievably weak and vacillating. I am not in favour of this modern mania for turning bad people into good people at a moment’s notice.

  一連兩個長句,或因副屬子句尾大難掉,或因介詞片語層層相套,都不宜順譯。我的譯文是:“他自己的哥哥都承認他性格懦弱,意志動搖,已經(jīng)不可救藥;對這種人,我看連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一聲通知,就要把壞蛋變成好人,現(xiàn)代人這種狂熱我也不贊成。”[3]

  看得出,兩句都是逆譯了。值得注意的是,兩句譯文都以動詞結(jié)尾,正可說明,在不少場合,英文句子可以拖一條受詞的長尾,換了是中文就拖不動。所以我往往先解決復雜迤長的受詞,在放出動詞來施以回馬一槍。

  遇見典故,為免中國觀眾莫名其妙,我一律不采原典,只將它泯化于無形。好在句中用典不多,無須大動手腳。例如杰克向關(guān)多琳求婚,受挫于巴夫人,氣得對亞杰能說:

  Jack. Her mother is perfectly unbearable. Never met such a Gorgon …. I don’t really know what a Gorgon is like but I am quite sure that Lady Bracknell is one.

  其中Gorgon是指希臘神話中的蛇發(fā)女妖,見者莫不化為頑石。如果逕予音譯,例如“果更”之類,聽眾根本不懂。如果譯成“蛇發(fā)女妖”,則巴夫人明明是帶高聳的花帽,難與蛇發(fā)聯(lián)想。不如簡單明了,就說她是女妖。結(jié)果我譯成了“母夜叉”。相信此詞無人不懂,同時,“夜叉”來自梵文,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譯成“藥叉”, 也算是外來的妖怪。It is rather Quixotic of you 我就譯成“你真是天真爛漫”。

  如果譯詩,我大半會保留原文的專有名詞,說什么“你真像唐吉訶德”。最可笑的一句是電鈴驟響,亞杰能說:啊!這一定是歐姨媽了。只有親戚或者債主上門,電鈴才會撳得這么驚天動地”。后面一句的原文是

  Only relatives or creditors ever ring in that Wagnerian manner.

  我個人覺得真是好笑,因為這時華格納才死不久, 又是蕭伯納鄭重鼓吹的歌劇大師,其樂英雄氣盛,往往金鼓其鳴?上б话阌^眾不知華格納的樂風,聽到“只有親戚或者債主才會把鈴撳得像華格納一樣”,只會感到茫然,至少不會哄堂大笑。

  王爾德是唯美大師,也是對仗高手。葉慈就說,他這位愛爾蘭鄉(xiāng)長即使在說話的時候,也咳金唾玉,妙句出口,總是完美無陷,又十七世紀對比文體(antithetical prose) 之風。其實早在十六世紀,英國作家里李黎因“優(yōu)浮綺思:巧析篇”

  (Euphues: The Anatomy of Wit)一書創(chuàng)立了優(yōu)浮綺盛(Euphuism)的風格,不但講究句法對稱,更佐以紛至沓來的雙聲、雙關(guān)、典故,和草木魚蟲之學,其華麗紛繁近于我國的駢文,但總不如中文方塊字對仗起來,那么靈活自然。在第一幕里,亞杰能對杰克傳授兩面人之道:

  Algernon. You have invented a very useful younger brother called Ernest in order that you may be able to come up to town as often as you like. I have invented an invaluable permanent invalid called Bunbary in order that I may be able to go down into the country whenever I choose.

  我的譯文是:“你創(chuàng)造了一個妙用無窮的弟弟名叫仁真,便于隨時進城來。我呢創(chuàng)造了一個無價之寶的長期病人叫梁伯仁,便于隨時下鄉(xiāng)去”。英文里面能變的那一點對仗花樣,中文要學樣,實在綽綽有余。吾友梁佳蘿教授英文名字與中文諧音,叫Gaylord,頗引人遐思。我們在中文大學同事的時候,我曾為他戲擬一聯(lián)曰:

  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

  The gaylord of Shatin.

  王爾德出世之年與林紓相近,可惜他不生于中國,否則以他的一管彩筆,必能成為比美六朝的駢文大家。且看亞杰能對求婚失利的杰克怎么說:

  Algernon. Relations are simply a tedious pack of people who haven’t got the remotest knowledge of how to live nor the smallest instinct about when to die.

  這一點對仗當然也難不倒中文:“五親六戚都是一批討厭的人,完全不明白如何生得其道,也根本不領(lǐng)悟如何死得其時”。[4]

  最難纏的當然是文字游戲,尤其是一語雙關(guān),偏偏王爾德又是最擅此道!恫豢蓛簯颉防镉胁簧龠@樣的“趣格”(trick),十之八九我都勉力湊趣,原先的那點趣格也只好另成一格了。

  Jack. Well that is no business of yours.

  Algernon. If it was my business I wouldn’t talk about it. It is very vulgar to talk about one’s business. Only people like stockbrokers do that and then merely at dinner parties.

  這一段不算王爾德的精華,可是其中的business一字造成的趣格在中文里卻難兩全。我只好改道而行,把stockbroker換成了politician,成了“要是跟我有關(guān)系,我才不講呢。講關(guān)系最俗氣了。只有政客那種人才講關(guān)系,而且只在餐桌上講”。翻譯本是一種妥協(xié)的藝術(shù),而且原文愈妙,翻譯就愈妥協(xié)。不過有時碰到中文的強勢,譯文就

  算不能壓倒原文,至少也能分庭抗禮,連王爾德自己看了,也不免一笑吧。勞小姐勸蔡牧師結(jié)婚,妙語如下:

  Miss Prism. You should get married. A misanthrope I can understand – a womanthrope never!

  勞小姐咬文嚼字,把misogynist(憎恨女人者)誤成了womanthrope,但妙在和前文的misanthrope同一格式,雖然不通,卻很難纏。如果我不接受挑戰(zhàn),將就一下,譯成“一個厭世者我可以了解——一個厭女者,決不!”當然也沒有大錯,可實在聽眾不懂之外,還勢必漏掉了那半通不通的怪字。最后我是這樣變通的:“一個人恨人類而要獨善其身,我可以了解——一個人恨女人而要獨抱其身,就完全莫名其妙!” [5]

  這么一來,當然是通了,但是也變了,變到王爾德設下的圈套之外,變得王爾德更——更什么呢,更妙了。這好像太不謙虛了。不過,謙虛原非王爾德的美德,對王爾德謙虛,恐怕是表錯情了。譯者原本無意跟唯美的才子較量,只是中文之勢已成騎虎,譯者怎能不乘勢呢?

  英文的cynicism(憤世嫉俗)和Sinicism(中國風土)拼法稍異,但讀音相同,F(xiàn)在且以我的Sinicism來對付王爾德的cynicism。在翻譯《不可兒戲》時,我接了他好幾十招,現(xiàn)在,輪到他接我一招了。我要以譯者的身份對他說:I have presented you in a new version of Sinicism. Has it occurred to you Oscar that you could be rendered so Sinical?

  奧斯卡,不知道這兩句話該如何翻譯?

  注釋:

  [1] A novelist may lose his readers for a few pages a playwright never dares lose his audience for a minute – Terence Rattigan in New York Journal – American Oct. 29 1956.

  [2] 《不可兒戲》中譯本于1983年由臺大大地出版社出版。1984年6月,中譯本在香港大會堂一連演出13場,8場粵語,5場國語,由楊世彭導演。1984年6月,在原地再演14場,均為粵語,仍由楊世彭導演。同年6月底,楊世彭率領(lǐng)香港話劇團原有班底,去廣州演出3場。1990年8月,此劇在臺北市國家劇院演出11場,仍由楊氏導演。1991年5月,又在高雄市中正文化中心演出3場,由黃以功導演。

  [3] 錢之德譯《名叫歐納斯特的重要性》里,此段譯文是:“據(jù)他兄弟自己承認,他天生不可救藥的軟弱和猶豫。我認為,我的話對他不會起什么作用。我不贊同這種現(xiàn)代的狂熱,用一時的警告來使人改邪歸正”。(見1983年廣州花城出版社的錢之德譯《王爾德戲劇選》,235頁。)錢氏的中譯本謬誤甚多。

  [4] 錢譯為“親戚簡直都是一般討厭的家伙。他們一點不懂得怎樣享樂生活,也完全沒有預知什么時候死去的本能”。(見花城版228頁)原文的對仗沒有譯出,令人難信王爾德的臺詞竟會如此拖沓。

  [5] 錢譯為“您應該結(jié)婚。厭世者,我是了解的——一個女性氣質(zhì)的厭世者,我就不能了解了!”(見花城版241頁)后半句完全誤解。勞小姐希望蔡牧師跟她結(jié)婚,她不在乎蔡牧師悲觀厭世,卻不容他厭憎女人,頑守獨身。“女性氣質(zhì)的厭世者”是指誰呢?簡直無的放矢。錢譯大謬之處多不勝數(shù)。且看下例:“星期三晚上吃飯是他說,你必須在本地區(qū),鄰近地區(qū)和澳大利亞三者之間作出選擇”。(見花城版239頁)

  (He said at dinner on Wednesday night that you would have to c0hoose between this world the next world and Australia.) 又一謬例為“寬恕,親愛的普麗斯姆小姐,寬恕!我們誰也不是十全十美。我本人對下西洋挑起就特別容易著迷”。(見花城版243頁)

  (Charity dear Miss Prism charity! None of us are perfect. I myself am peculiarly susceptible to draughts.) 當時眾人正在研究杰克假弟弟的死因,杰克謊稱是死于重傷風。勞小姐竟說:“這都是報應”。所以蔡牧師勸他厚道一點,且說他自己也特別敏感,吹不得風。那意思是說,他也容易感冒傷風,此與西洋跳棋實在風馬牛不相及。

  原文刊載于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ing: Bridging East and West. Selected Conference Papers. Eds. Richard K. Seymour & C. C. Liu. College of Languages

  Linguistics and Literature University of Hawaii and West-West Center. 1994. pp.155-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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