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浪的天空散文

2024-10-04 散文

　　風(fēng)銜著絲絲晴意悄悄拂過這片麥田，吹起田地上那條殘破的布條，在空中搖曳，宣告著什么將要結(jié)束了。

　　他站在這片麥田里已經(jīng)很久了，風(fēng)吹雨打艷陽高照多少多少年后，他被縫縫補(bǔ)補(bǔ)，還是堅持了下來，默默守護(hù)這里，但是今天，他知道他該離開了。

　　十六年前的這個村莊，安靜地躲藏在一座座山的后面。春天，辛勤的村民扛著鋤頭繞出翠綠色的山坳，上山采天然的草藥；夏天，孩子們跳入清涼的小河里，拍打起的一朵朵潔白的浪花在空中愉快地跳躍，孩子們潛入水里，不一會兒就把頭鉆出水面，抹去臉上的水，手里抓著還在擺動著尾巴的魚，興奮地呼喚著伙伴；秋天，村口的那兩排梨樹就成熟了，頑皮的孩子們還會爬到樹上，看看遠(yuǎn)方來過冬的鳥兒有沒有在鳥巢里下蛋；冬天村里可就忙了，女人們要為孩子做新衣服，男人們要給家禽造一個更溫暖舒適的家。

　　每天炊煙裊裊地準(zhǔn)時從村里升起，安靜祥和的村莊是紛繁戰(zhàn)亂中的世外桃源，村莊有大片大片的土地，辛勤的村民在這里撒下種子。半年后，這里已是金浪遍地，麥穗一層疊著一層，一陣風(fēng)吹過后，被吹得伏倒在一側(cè)的麥穗就會逆著風(fēng)的方向重新立起來，發(fā)出窸窣的聲響，空氣中凝結(jié)著一種飽滿的幸福的味道，小小的村莊麥香飄渺。

　　村民們十分滿意，看著從村頭連接到村尾的麥田，總覺得還缺點什么，于是，善良樸實的村民就想到了他。

　　一九四二年豐收的季節(jié)，他就站在了那里，成為這片金色的麥田的守護(hù)者。

　　他戴著一頂草帽，粗糙的帽檐還有幾條細(xì)細(xì)的難以編合的蘆葦條十分不和諧的立了上來。他穿著村民縫制的百家衣，巧手的村民把它的衣服縫合得十分漂亮，但顯然有點大——風(fēng)一吹，寬大的衣袂就會隨風(fēng)蕩起層層波浪。村民們還為他制作了一個嘴巴，從臉頰的左邊拉向右邊，這樣，他看起來就很開心了。后來，慢慢地他有了圓圓的天真的眼睛，匹諾曹那樣尖尖的鼻子，還有張開著的手臂，像在擁抱這片麥田。他有時候甚至都懷疑自己到底是個稻草人還是一個雪人了——他又比雪人瘦。

　　稻草人每天與麥穗作伴，他從不覺得孤獨(dú)與單調(diào)，他很滿足。他甚至享受那種麥穗倚在身上帶來的癢癢的感覺。

　　第二個豐收的季節(jié)快要到來的時候，麥穗已經(jīng)長地與他的腰同齊了，天空萬里無云，鳥兒只在高高的空中盤旋，發(fā)出一陣陣悠長的鳴聲。遠(yuǎn)遠(yuǎn)地，稻草人看到一個小男孩朝他走來。小男孩低著頭咬著下嘴唇，手緊緊捏著衣擺，慢慢朝他踱來。走到稻草人身邊，小男孩抬起頭望了望他，然后靠著他坐下，淹沒在這片金色的麥田里。

　　男孩拔起一根短短的麥穗桿子含在嘴里，說道：“你知道嗎，我就要走了，要離開村子了。我要去打仗，因為國家需要我�！蹦泻㈩D了頓，低頭眨了眨眼睛，“其實我也不知道需不需要，但是我一定得走，不然，早晚戰(zhàn)爭會打到村里來的�！�

　　稻草人聽懂了男孩的話，仿佛有什么東西壓在心里，沉沉的。他想，是不是明年就可以回來了？

　　男孩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然后邁開步子向村口走去。稻草人目送著男孩，他卻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下，轉(zhuǎn)身回到稻草人身邊，蹲下，深情地摸了摸這片溫?zé)岬耐恋�，抬頭望了一眼稻草人，然后堅定的朝遠(yuǎn)方走去。

　　稻草人目送男孩穿過金色的麥田，看著他消失在村口那翠綠色的山坳里。他又覺得心里空空了的——他認(rèn)為他是有心的。他望望天空不敢靠近的鳥兒，深深嘆了口氣。

　　稻草人依舊守護(hù)著這片金色的土地。他看過日月交替多少輪，他試著想數(shù)清天上的繁星多少次，麥穗在他身邊一輪輪更替成熟過多少季，他依舊站在這里。他深深地感覺到他將永遠(yuǎn)在這個地方，陪著他的麥田。他依然深深享受著每個萬里無云的晴空。

　　可是，再晴朗的天空也會下雨。稻草人在這里扎根三年后，村莊遭遇了洪災(zāi)。

　　一九四五年的村莊籠罩在無邊的黑暗中。

　　稻草人不愿意去回想，可記憶總是這樣，你越不想去回憶，它偏偏就越容易蹦出來。

　　那個夜晚，天上的星星被暴雨淋得朦朧，洪水從村莊的西側(cè)襲卷而來，大浪夾雜著從黑綠色的山上滾落下來的石頭，還有許多棵掙扎在水里的樹，一齊向村莊傾斜而下，洪水瞬間吞沒了麥穗，在黑暗中附和著電閃雷鳴的咆哮，翻滾著巨大的身軀猙獰地對著村莊怒吼，潮濕黑暗的氣息吞噬了整個村莊，天空像撕裂了一道口子。稻草人想閉上他的眼睛，想用樹枝做的手捂住他的耳朵，但是他做不到，因為他只是一個稻草人。

　　他感謝辛勤的村民們，因為他的腳被深深扎在泥土里——所以他沒有被洪水沖走。幾天幾夜的洪流過后，村莊一片狼藉。辛勤的村民們也傻了眼——他聽到哭號的、嘆息的，他還看到驚慌失措地呆立著的。他的心緊緊扭成一團(tuán)，他對這一切都無能為力，他甚至覺得委屈，因為他知道村民難受，而村民卻難以體會他的難受。那個掛在臉上的殘破的嘴巴還在微笑，笑得天真可愛。

　　短暫的驚措后，辛勤的村民們畢竟還要生活著，還要更努力地活著。于是他們開始開荒，他們挖走淤泥，拔掉雜草，抬走倒塌的房屋和樹枝，推走滾落在這里的大石頭，然后重新播撒種子，種上麥穗。

　　“咦，這個稻草人還在這里呀？”

　　“要鏟掉種上麥子嗎？”

　　“算了，留著吧，也沒被沖走，把他的衣服換掉就好了，看看，怪臟的，到處都是泥。”

　　于是，稻草人自認(rèn)為他十分珍貴的“生命”就在村民隨口一句話中得以存留。

　　幾年后，村口新種上的梨樹都已經(jīng)長結(jié)實了，頑皮的孩子們還會爬到樹上，看看遠(yuǎn)方來過冬的鳥兒有沒有在鳥巢里下蛋。一陣陣風(fēng)吹來，空氣中氤氳著淡淡的香味。稻草人浸在這淡淡的香氣中，快要沉沉睡去。

　　遠(yuǎn)遠(yuǎn)地，他仿佛看到一個人影。稻草人心里想，這個時候，還不是辛勤的村民會到麥田里來的時間呀。稻草肚子帶著滿腹疑惑，他漸漸看清了那一抹人影。

　　人影慢慢朝他走來，穿過一層一層金色的麥浪，右邊空落的袖子隨著走動的身子可憐兮兮地晃動著。他走近稻草人，靠著他坐下，左手拾起一根短短的麥穗含在口里。稻草人突然覺得這一幕好熟悉，他努力搜尋著記憶好與眼前的景象重合。

　　稻草人心里算了一下，有六年了吧。

　　年輕人仰頭看了一眼稻草人，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仿佛對身邊的稻草人說道：“我回來了。”然后他微微垂下頭，看著腳下這一片溫?zé)岬耐恋兀斐鲎笫址旁诘厣�，嗯，是真實的。他說道：“你還在這里呢，真好。新中國成立了喔，中國人民都過上幸福生活了�！彼D了頓，接著說道：“可是...我娘被三年前的那場洪水沖走了。我效力國家，卻救不了娘�！蹦贻p人微微一笑，他想起了他和他娘，想起了小時候，想起好多年前的村莊，他突然覺得自己其實還是幸福的。

　　而稻草人，這個已經(jīng)站立在這里七年的稻草人，他一直為這片可愛的土地驅(qū)趕著鳥獸，他一直默默地祝福著自己深深扎根著的這片土地，他聽過小孩子告訴他的秘密多少個，多少孩子曾經(jīng)天真地把糖葫蘆插到他的手上去過，他已經(jīng)成為辛勤的村民們眼中的風(fēng)景，麥田里不能沒有他。他一樣滿足，甚至慶幸過村民隨口的一句話重新賦予了他生命和希望。

　　他覺得他是一個人，一直都是。他憐憫地看著年輕人空蕩蕩的袖子，悄悄地說，我也跟你一樣，深深熱愛這片土地。

　　那就姑且算他是一個人好了，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稻草人，一直默默守護(hù)著這片土地，孩子們在他眼前長大成人，村子也在他存在的時光里有了第一所學(xué)校。他很滿足。

　　從他誕生，到一九五八年，他走過十六個春秋。盡管他還沒有數(shù)清天上的繁星，還沒有丈量過他堅守的麥田有多少畝，還沒有一株麥穗可以高過他的胸膛，但是，他知道他要離開了。

　　一九五九年村莊的麥田失了些許顏色。一個右邊袖子空蕩蕩的的男人左手牽著他的孩子走過麥垛。

　　“爸爸，稻草人去哪了呢？”

　　“主席說要煉鋼鐵，興許是被拿去當(dāng)柴火燒了呢�！�

　　天空一只鳥飛過，盤旋著長鳴一聲，往遠(yuǎn)方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