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植海石榴 柳宗元 唐
弱植不盈尺，遠(yuǎn)意駐蓬瀛。
月寒空階曙，幽夢彩云生。
糞壤擢珠樹，莓苔插瓊英。
芳根閟顏色，徂歲為誰榮。
【注釋】：
�、俸Ｊ瘢河晒懦r傳入我國的石榴品種，以其自海東傳入，故名，以區(qū)別自西域安國傳入的安石榴。
�、谌踔玻很浫�，扶不起來。意謂新移 的海石榴沿尚未成活，不盈尺，高不足一尺。
�、圻h(yuǎn)意：意趣高遠(yuǎn)。駐：扎，指生長。蓬瀛 ：即蓬萊瀛州，海上仙山。
④空階：空空的臺階：曙：曙光，意謂石榴在寒月空階是等待黎明。
�、萦膲簦弘[隱約約的夢境。
�、捱�(zhuó)：拔，抽。意謂石榴在肥土的滋潤下會茁壯成長。珠樹：神話中能結(jié)珠的樹，這里想象滿樹石榴如珠美麗。
�、咻Γ呵嗵Α－傆ⅲ涵偅撼嘤�。英：花。這里想象滿樹石榴花的光艷。
�、喾几褐甘竦母�，閟 （bì）閉門，顏色，指石榴花果美麗。意謂往日美麗的花果現(xiàn)在全保留在它的根中。
⑨徂歲：徂（cú）流逝，指過去的歲月。
【譯文】：
新栽海石榴，身短氣弱實堪憫。
想它來前意，青云之志滿蓬瀛。
月淡寒風(fēng)起，空前瑟瑟待天明。
去日依稀夢，猶望醒時彩云生。
寶珠盈枝掛，糞土之壤豈有情。
榴花滿庭艷，莓苔之間紅霞映。
眼前憔悴形，珠光寶氣鎖芳根。
種花人不解，試問去歲為誰榮？
【賞析】：
讀詩須從詩題讀起，這是讀詩的決竅之一，前人早有定論。古之論柳者，早有發(fā)現(xiàn)柳公作詩，必在詩題上下細(xì)致工夫的。 “柳州五言刻意陶謝。兼學(xué)康樂制題。”可見柳宗元在詩題處 “皆極用意”。因此，讀柳詩是不可不細(xì)推敲其詩題的。
《新植海古榴》就是一個頗費思索的詩題。因為詩題可作兩種理解。 “新植”作 “新近種植”或 “剛剛種植”大抵是不錯的。如果把詩題理解成一個動賓短語，即 “剛剛種植了海石榴”；理解成一個偏正短語，即 “剛剛種植的海石榴”。細(xì)心的讀者一下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不同的理解，將決定這首詩的體制，前者，當(dāng)為一首敘事詩，即通過敘事來抒情；后者，當(dāng)為一首詠物詩，即托物言情，托物言志了。
且按下詩題，先看看詩的內(nèi)容：
首句 “弱植不盈尺”，這肯定是寫石榴了。那么這是一株什么樣的石榴呢？它因為剛剛種下尚未成活，枝葉萎蔫不振，全無生氣。它高不盈尺，弱不堪扶。這便是撲面而映入讀者眼前的一株海石榴。
我國石榴的種植，始于漢代。是由出使西域的張騫從西域安國帶回來的，所以又稱 “安石榴”。柳宗元所種必不是此。 “海石榴”的稱呼，大概行于唐代。是指從古朝鮮（海東）傳入的，當(dāng)是石榴的另一品種，以其來自海外，故名，也因為其來自海外，才讓人很容易想起仙山瓊閣的蓬菜三島。
這樣才有了第二句， “遠(yuǎn)意駐蓬瀛”別看我現(xiàn)在這副樣子，我在故鄉(xiāng)蓬瀛時，是有萬丈雄心，是有青云之志的。那生機(jī)勃勃的樣子也是可以想象的。這樣看來，首聯(lián)二句都是這株可憐的海石榴的自述了。這就為把這首詩，作為一首詠物詩來讀，奠定了基礎(chǔ)。
頷聯(lián)云： “月寒空階曙，幽夢彩云生�！睍r間在悄悄的流逝，月亮在寒夜中靜靜地運行，那陣陣涼意襲來，直逼這可憐的石榴。趕快天亮吧，太陽升起的時候，才會有生的希望。就在這寒夜中，石榴做了一個夢，這當(dāng)然是一個美夢，滿樹的綠葉紅花，當(dāng)然是比彩云更美。但關(guān)鍵是，這夢境是對過去的追憶，還是對未來的憧憬呢？讀者都不妨試著想一想。只是要記住，做夢的石榴尚掙扎在死亡線上。
頸聯(lián)不難理解，只是將那彩云般的夢，變得更具體。珍珠般的果，紅玉般的花，頗費思考的，是 “糞壤”和 “莓苔”兩個詞。由這兩個詞所構(gòu)成的環(huán)境，人們是難以把它和 “瓊英” “珠樹”聯(lián)系起來的。那么只有一種解釋，就是石榴對這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充滿了憂慮，也不乏怨恨。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中，誰能指望海石榴會長成玉樹瓊花呢？原來在這美好的夢邊上潛滋暗長著的，卻是死亡的惡夢。它會壓倒一切，甚至是希望。
美夢是短暫的，而夢魘一般的卻是現(xiàn)實。早已失去了的勃勃生機(jī)和凌云壯志，早已失去了的嫵媚身姿和絢麗的光彩，現(xiàn)在都到哪里去了呢？如果說它們并未喪失殆盡。那么，也只是殘存在那尚有一線生氣的根中了。這便是 “芳根閟顏色”的全部內(nèi)涵，是石榴的絲絲哀嘆，也是殘酷的現(xiàn)實對夢的無情摧殘。
“榮”，是繁榮，是開花，是結(jié)實，總之是生之輝煌。 “徂歲”，是指過去了的歲月 。據(jù)此看來，該石榴在遭此劫難之前，的確是有過一段玉樹瓊花，彩云霞霓的輝煌經(jīng)歷，當(dāng)然，那是在仙山瓊閣，而不是眼前的 “莓苔” “糞壤”�，F(xiàn)在回過頭去，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奮斗，自己的成就，竟是這樣令人沮喪，令人難以相信，甚至自己也不明白 “徂歲為誰榮”了。這一問，有多少哀，多少悔，多少怨，多少恨�。�
詩讀到這里，讀者一定不會否定，《新植海石榴》是一首詠物詩了吧。只不過所詠的是一株正歷遭劫難，前途未卜的海的石榴，是一株從蓬萊仙境降遷到糞土之壤的海石榴。只要讀者聯(lián)系柳公的身世經(jīng)歷，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株氣息奄奄，朝不慮夕的石榴，何嘗不是柳公的自畫像呢？你又如何區(qū)分得開，哪是石榴，哪是柳公？這種物我渾然一體的意境，不正是王國維所認(rèn)為的,非得 “豪杰之士能自樹立”的 “無我之境”嗎？
正因為這株海石榴與柳宗元有著這非同尋常的緣份，詩人對它的鐘愛和呵護(hù)便非同一般。柳集中另有《始見白發(fā)題所植海石榴》一詩中云： “幾年封植愛芳叢”，可見這株石榴最終活了下來。這自是題外之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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